中古全濁聲母閩方言今讀研究述評

中古全濁聲母閩方言今讀研究述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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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莊初升(韶關學院中文系)


摘要:

中古全濁聲母閩方言今讀清塞音、清塞擦音時多數字不送氣,少數字送氣,送氣與否並不以《廣韻》的聲韻調作為條件,因此被視為一種不規則的音變現象。近30 年來,中外的一些方言學者先後從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方法進行深入研究,得出了一些完全不同或者同中有異的結論。方言學界所謂的閩北方言“第九調”是與中古全濁聲母的清化相關的一個問題,也有一些學者進行有益的探討,直到最近幾年還有相關的文章發表。文章對上述各家的方法和觀點進行介紹和評論,並在此基礎上提出自己的看法。

《切韻》音系的全濁聲母“並、定、澄、從、邪、船、禪、崇、群、匣”在現代漢語的大多數方言中已經清化,清化後讀塞音、塞擦音時是否送氣,以及什麼音韻條件下送氣,什麼音韻條件下不送氣,一般是有規律可尋的。多數客贛方言、部分豫西南、晉南和關中方言、部分徽州方言和江淮地區的通泰方言一律送氣,而新湘語和多數平話、少數北方方言、粵方言和南部吳方言則一律不送氣,都不存在音韻條件的問題。多數北方方言“平送仄不送”,多數的粵方言“平上送,去入不送”都以聲調作為條件。另外,粵北地區某些土話或以聲紐作為條件,或同時以聲紐、聲調作為條件,也都是有規律可尋的(莊初升等2000) 。

閩方言在上述問題上有著與眾不同的表現,中古全濁聲母今讀清塞音、清塞擦音時小部分送氣,大部分不送氣,送氣與否並不以《切韻》音系的聲、韻、調作為條件,表面上完全看不出明顯的規律,因此比較普遍地被視為一種不規則的音變現象。近30 年來,中外的一些方言學者深刻地認識到閩方言的這種“不規則的音變現象”是漢語音韻學和漢語方言學的一個重大問題,先後從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方法進行深入研究,得出了一些完全不同或者同中有異的結論,我們姑且把它們歸納為幾種學說: (一) 原始閩語說; (二) 語言層次說; (三) 移民匯合說。下面分別加以簡單評述。




(一) 原始閩語說

中古全濁聲母在閩方言中今讀清塞音、清塞擦音時小部分送氣,大部分不送氣的不規則現象,羅傑瑞(Jerry Norman 1973 、1982 和1986) 認為用《切韻》音系的清音不送氣、清音送氣和濁音三套塞音、塞擦音聲母來進行解釋是非常困難的。聯繫閩北方言中存在的一些聲母異常現象以及所謂的“第九調”(陽平乙) 現象,羅傑瑞拋棄了《切韻》音系的聲母框架,用他所構擬的“原始閩語”( Proto - Min) 的六套塞音、塞擦音聲母來進行解釋。這六套塞音、塞擦音聲母是:


1 * p  * t   * ts   * tš  * k
2 * ph * th  * tsh  * tšh * kh
3 * -p  * -t   * -ts   * -tš * -k
4 * b  * d   * dz   * dž * g
5 * bh * dh  * dzh  * džh * gh
6 * -b  * -d  * -dz   * -dž * -g

羅氏所構擬的這六套塞音、塞擦音聲母比起《切韻》音系來多出了三套,即清音聲母方面多出了一套“弱化清聲母”(用前加“ - ”表示) ,濁聲母方面多出了一套送氣濁聲母(《切韻》音系的濁塞音、塞擦音聲母主流觀點認為是不送氣的) 和一套“弱化濁聲母”(用前加“ - ”表示) ,不能不說是非常複雜的。羅氏認為六套塞音、塞擦音中,“送氣濁音和不送氣濁音的對立是特別重要的,因為這個特點為各處閩語所共有,並區別於別的方言區。”(1)實際上,他正是用這兩套不送氣和送氣有著音位對立的濁音聲母來解釋閩方言中古全濁聲母今讀送氣與否的不規則現象,即讀陽調的不送氣清音聲母來自不送氣濁音聲母,讀陽調的送氣清音聲母來自送氣濁音聲母。另外,羅氏用第三套的清塞音、清塞擦音(即“弱化清聲母”) 和第三套的濁塞音、濁塞擦音(即“弱化濁聲母”) 來解釋閩北方言聲母的一些異常反映以及聲調上超出四聲八調系統的所謂的“第九調”現象,關於這個問題詳見本文第三部分。

(二) 語言層次說

余靄芹(1976 、1982) 不同意羅傑瑞的觀點,轉而從語言層次的角度來考察中古全濁聲母在閩方言中今讀清塞音、清塞擦音時小部分送氣,大部分不送氣的不規則現象。她在研究遂溪閩方言文白異讀的時候發現,當一個全濁聲母字今有兩讀的時候,讀不送氣清音聲母的多與白讀韻母結合,讀送氣清音聲母的多與文讀韻母結合,因此她認為中古全濁聲母在閩方言中今讀清塞音、清塞音時送氣與否的不規則現像是由於不同的語言層次相互交錯的結果造成的,不送氣清音的讀法與侗臺語底層有關,屬於比較古老的層次;送氣清音的讀法是受北方方言影響以後形成的,屬於比較晚近的層次。

中古全濁聲母在休寧、黟縣等地的徽州方言今讀送氣與否的不規則現象與閩語基本相同,平田昌司(1982) 在研究徽語的這一現象時採用了余靄芹的語言層次說,認為徽語中“古全濁聲母的不規則分化是由於漢語內部的派系和層次等原因而產生的”(39頁) ,接著他根據清代婺源人江永《音學辨微•榕村〈等韻辨疑〉正誤》中關於婺源方音的描述,得出“現代休寧方言中不送氣的是古層,送氣應是近幾百年間顯著地增加的新層”(40 頁) 的結論。平田(1988)在討論閩北方言“第九調”的性質的時候,仍然堅持上述“層次說”,他說:“這裏再舉一條層次說的旁證:四川老湖廣話(據崔榮昌、李錫梅1986) 的古全濁塞音塞擦音聲母今讀分化成不送氣濁音和送氣濁音⋯⋯。老湖廣話是從湖南湘語區遷入四川的移民的語言,這種現象可能是老湘語(古全濁聲母今讀濁音) 與四川官話(古全濁聲母逢古平入二聲今讀送氣清音,逢古上去二聲今讀不送氣清音) 相互滲透的結果。我們不妨假定,閩語也經歷過同樣的歷史。”(13頁) 鑒於徽語休寧話中出現的送氣音顯然和贛方言的影響有關,王福堂(1999) 提出一個假設,“看來閩方言古濁聲母塞音塞擦音部分字不送氣、部分字送氣的現象,可能也是相鄰贛方言影響的結果。也就是說,閩方言原有的濁塞音塞擦音聲母字清化後不送氣,送氣音則是由贛方言借入的。”(93 頁) 這實際上也等於承認中古全濁聲母清化後讀不送氣音是閩方言固有的層次,當然也就是比較古老的層次。

李如龍(1985) 指出,“對於閩方言的這一現象,余靄芹和平田昌司都認為反映了方言語音的不同歷史層次,不送氣清音代表較古的一層,送氣清音則代表晚近的一層。我很讚賞他們考察問題的方向,但是在同一方向上我得出了同他們相反的結論。”(140頁) 這一相反的結論即“閩方言把古全濁聲母讀為送氣清音的詞應該是早期定型的方言詞,它的送氣音應是反映了《廣韻》以前的上古音的特點。”(141 頁)作者接著從四個方面舉例論證了閩方言中把古全濁聲母讀為送氣清音是與早期定型的方言詞相聯繫的比較古老的語音層次,然後利用學界古音研究的有關成果,推斷出上古音的較早階段全濁聲母曾是送氣音,後來逐漸演變為不送氣音。作者的言下之意似乎是,閩方言的這種“舊層送氣、新層不送氣”的情形正分別代表了上古濁音送氣、中古濁音不送氣的兩個歷史層次。在文章的最後一部分,作者對羅傑瑞的“原始閩語說”提出了批評,認為“對於這種不同歷史層次的現象未必要推到一個原始閩語的共時平面上”(145 頁) 。

(三) 移民匯合說

張光宇《論閩方言的形成》(1996) 一文認為, “據《晉書•地理志》,西晉末年南下的北方移民大致可分青徐、司豫、秦雍三股。⋯⋯其中和後來閩方言形成有關的是青徐移民和司豫移民。這兩股移民匯聚到江東地區,構成東晉政權的基本臺柱。”(16 - 17 頁)因此他認為,中古全濁聲母在閩方言中讀送氣清音的,是歷史上的司豫移民帶來的,“司豫移民所到之處都留下了這個類型特點,通泰方言如此,皖南、客、贛方言也莫不如此。”(18 頁) 讀不送氣清音的,是歷史上的青徐移民帶來的,“這一層關係有兩個支持。其一是古全濁聲母在遼東半島文登、榮城一帶猶有平仄皆不送氣的殘跡。(張衛東1984) 其二是西晉末年隨司馬睿南下的千餘家多從遼東半島的琅 出發。”(18 頁) 因此,“閩南方言‘堂’[ tŋ ] 不送氣而‘糖’[ t‘ŋ ]送氣正是青徐移民和司豫移民分別從中原東部和中原西部方言帶來的結果。這一點足以說明,所謂層次不同是地理背景不同和類型不同。兩種類型匯合在一起,這就是平面分析理不出分化條件的原因。”(18 頁) 張氏的上述言論還見於他的《閩客方言史稿》(1996) ,為了敘述的方便,我們姑且稱之為“移民匯合說”。




羅傑瑞完全從閩方言的內部比較出發,構擬原始閩語的六套塞音、塞擦音聲母,再回過頭來解釋閩方言的全濁聲母今讀送氣與否的不規則現象,表面上看起來很嚴密,實際上“在傳統漢語音韻學文獻以及漢字諧聲系統中可能找不出任何旁證”(平田昌司1988 :12 頁) ,似乎是一種循環式的論證,並不具備解釋的能力,雖然也有一些追隨者,但總體上看來還是頗受學界同行批評的,如上所述,這裏不再重覆。

關於“語言層次說”,楊秀芳(1989) 總結道:“面對閩語和徽州方言不規則的讀法,語言層次說頗具有說服力,尤其當我們注意到這些方言都有移民的歷史時,這種解釋是很自然的。至於送氣音代表較古層或是較近的層次,以及這些語言層何時、如何影響徽州方言,我們期待能有更多的材料提供出來讓語言學家研究。”( 57 頁) 她同時指出,“從梁玉璋(1984) 的統計來看,福州話文白聲母異讀也以文讀不送氣、白讀送氣的例子較多,幾乎是白讀不送氣、文讀送氣例字的四倍。林寒生(1985) 的研究也顯示福州的文白聲母異讀以文讀不送氣、白讀送氣居多。”(56 頁) 其實,“文讀不送氣、白讀送氣”在其他的漢語方言中也還可以找到一些旁證,例如廣州等地的粵方言,全濁聲母上聲字文讀不送氣、白讀送氣,從文讀為陽去調而白讀為陽上調來看,白讀送氣顯然是粵方言固有的層次;又如山西的洪洞、臨汾、新絳、聞喜、萬榮等地,文讀系統與北京話一樣“平送仄不送”,而白讀系統不論平仄一律都送氣。另外,我們不難發現,濁音聲母較早清化的方言,全濁聲母今讀塞音、塞擦音時一般都送氣,如多數的客贛方言、部分的豫西南、晉南和關中方言、部分的徽州方言和江淮地區的通泰方言,一般都認為其形成的歷史可以上溯到唐五代的西北方音。相比之下,濁音聲母較遲清化的方言,全濁聲母今讀塞音、塞擦音時一般都不送氣,如長沙話等新湘語和慶元話等南部吳語。何以知道長沙話和慶元話濁音聲母較遲才清化呢? 我們只要看看它們周邊的方言大多還保留著濁音就清楚了。總之,我們認為李如龍(1985) 從語言層次的角度論證了中古全濁聲母在閩方言的今讀“舊層送氣、新層不送氣”的基本結論是正確的。萬波(1998) 指出,李如龍(1985) 的文章“不僅注意運用量化分析方法從正面論證,而且注意反例的說明,分析細密,是到目前為止有關閩語古全濁聲母不規則分化現象的討論文章中最具說服力的一篇”( 68頁) ,這個評價非常中肯。當然,文章也還存在一些不足之處,如只是根據管燮初重新整理過的《說文》諧聲關係,就假設上古漢語全濁聲母是一種“濁音濁流”,從而推測閩方言把部分中古全濁聲母字讀為送氣清音是反映了上古音“全濁聲母曾是送氣”的特點,證據略顯不足,推論略顯勉強。

最後看看“移民匯合說”。這種觀點充分注意到閩方言的形成與歷史上多個來源的移民的關係,就閩方言研究的方法論來說有其可取的地方。但是,具體到中古全濁聲母閩方言的今讀這樣的問題,是否一定要與西晉末年的司豫移民和青徐移民聯繫起來呢? 實在令人疑竇叢生。第一,沒有證據表明早在西晉末年中原西部(司豫) 的方言已經濁音清化,而且是屬於平仄一律送氣的類型;第二,中古全濁聲母在遼東半島文登、榮城一帶的今讀固然是平仄皆不送氣,因此把它看作是西晉末年中原東部(青徐)方言的殘跡,則證據非常不充分;第三,西晉末年青徐移民從中原東部帶下來的平仄皆不送氣的特點為什麼沒有在他們首先到達的江淮地區、太湖流域和浙江的吳方言區留下痕跡呢? 為什麼上述多數地區還保留中古全濁聲母的濁音呢? 我們認為,諸如上面這些疑問如果不能夠很好地解答,那麼“移民匯合說”就無法令人信服。




與其他地區的閩方言相比較,閩北方言的聲母和聲調都有一些異常的反映:在聲母上,表現為中古的塞音、塞擦音不論清濁都有一部分字今讀為零聲母、濁擦音或流音等“弱化聲母”;在聲調上,則存在一類超出四聲八調系統的所謂“第九調”。“第九調”( Tone 9) 是羅傑瑞在上世紀60 年代末70 年代初研究建陽方言的時候首先提出來的,後來他說:“如果一個調類來源複雜,又有分化,又有合併的,就標作第9 類(合調) 。”(1986 :38 - 39 頁)“例如,建陽話的第9 調,是由《切韻》的陰平、陽平、陰去三個調類的一些字組成。”(1986 :41 頁注(3)) 實際上,根據羅傑瑞自己的統計,建陽話中“第九調”字一共有88 例,其中古濁平字佔了64 例。正因為如此,陳章太、李如龍(1983) 把這一類聲調稱為“陽平乙”,表示它多數字和“陽平甲”(第二調) 來源相同。李如龍(1990)更進一步指出,“古濁平字在閩北方言有分讀陽平甲、陽平乙兩種調類的(如松溪、政和、建陽) ,有分讀陽平和陰去的(如石陂、崇安) ,也有分別混入上聲和陰去的(建甌) 。不論是兩個陽平或沒有陽平調,把古濁平字分讀兩調是共同的特點。”(122 頁) 我們考慮到閩北方言所謂的“弱化聲母”和“第九調”問題與中古全濁聲母閩方言今讀的問題關係密切,羅傑瑞的“原始閩語”聲母的構擬也都一並涉及到這些問題,所以放在這裏一起討論。

羅傑瑞把閩北方言的“弱化聲母”現象和“第九調”現象聯繫在一起加以考慮,為此他在“原始閩語”的六套聲母系統中構擬了兩套“弱化聲母”,即第三套的“弱化清聲母”和第六套的“弱化濁聲母”。羅氏用“弱化清聲母”來解釋建陽等閩北方言把中古清塞音、清塞擦音聲母字今讀為“弱化聲母”(如ø、v、l等) 的現象,以及“由這第三套清音聲母引起的聲調上的演變,不同於由其他清塞音、清塞擦音引起的聲調演變”(1986 :39 頁) 的現象,即“第九調”現象;羅氏用“弱化濁聲母”來解釋建陽等閩北方言把中古濁塞音、濁塞擦音聲母字今讀為“弱化聲母”(如ø、v、l等) 的現象(2) ,以及把中古濁聲母平聲字今讀為“第九調”的現象。直到近來,Zev Handel (韓哲夫) 還撰文證明羅氏的擬測是可靠的,而且進一步確定在原始閩北時期“第三套”塞音和塞擦音是送氣的濁聲母(Zev Handel 2003) 。

余靄芹早在1976 年就對羅氏的“弱化聲母說”提出質疑,正如平田昌司(1988) 所說的:“余氏考察羅氏弱化聲母說的缺陷,同時提出變音說來解釋‘第九調’。余氏以為聲母弱化和‘第九調’不一定是同出一源的,前者是建陽等方言的聲母的特殊音變,後者相當於變音。”(17 頁) 余氏說聲母弱化是一種特殊音變,我們認為其考察問題的方向是對的,但是她沒有具體說明這種特殊音變的演變過程,所以也就缺乏說服力。另外,余氏說“第九調”相當於變音,但是我們看不出它有什麼變音特有的語義上和語法上的功能, “總之,變音說證據不足,難以成立”(平田1988 :17 頁) 。

平田昌司(1988) 針對羅氏以來包括余靄芹、李如龍等的觀點,對閩北方言“第九調”的性質進行全面的檢討。平田利用清代韻書《建州八音》所反映的早期建甌方言的聲調,與現代建甌方言的聲調進行比較,從而“可以推斷建甌方言的第二調和‘第九調’的分化就是古濁平字在聲調上的文白異讀,並不是弱化聲母的痕跡。閩北地區其他地點的‘第九調’現象也可以類推。”(20 頁) 在文章的結論部分,平田根據鄭張尚芳(1985) 所介紹的閩語浦城石陂方言古全濁聲母的分化現象,證明建甌話兩類陽平的來源,“ (1)第二調(陽平甲) 相當於石陂話古濁平(清類) ,淵源於閩語。此類的聲母不規則地分化為不送氣清音和送氣清音,反映閩語的特點; (2)‘第九調(陽平乙) ’相當於石陂話古濁平(濁類) ,淵源於吳語。這可以說明閩北各地‘第九調’字不很固定的原因:兩個方言互相滲透情況各地點不平衡,吳語成分的多寡也不會一致。”(22 頁) 我們注意到,關於中古清聲母字今讀“第九調”的現象,平田雖然指出《建州八音》已經有所反映,但也不得不承認“此種現象陰陽調混亂的情況相當常見,其演變過程不易解釋”(22 頁) 。

李如龍(1990) 和王福堂(1994) 基本上都同意平田昌司(1988) 有關閩北方言的“第九調”來自憐語影響的論斷。不過,在吳語是如何影響閩北方言而導致中古濁平字分化出“第九調”的問題上,他們分析的角度是有所不同的。李如龍(1990) 認為古濁平字在閩北方言的聲調分化上反映了不同的語音和詞匯的歷史層次, “就清化的過程說,陽平甲是比陽平乙更早完成的。”(125 頁)“陽平甲是漢唐以來和其他閩方言同步發展的產物,陽平乙則是宋元之後受吳方言濁音系統牽制的結果,近代以來,更大的影響當然是官話了。”(125 頁) 他的言下之意是,吳方言的濁音系統強化了閩北方言中陽平乙字濁音的保留。王福堂(1994) 則明確指出,閩北各方言中“第九調”的調值比較接近,大多是一個不高的降調;閩北方言本有的古濁平字的調型調值也大致相同。“‘第九調’的調型調值不同於閩北方言本有的濁平字的調型調值,卻和吳語浙南贛東地區緊鄰閩語的一些方言中的古濁平字的調型調值相近。⋯⋯這使我們推測,閩北方言從吳語借入的這部分古濁平字,語音上並沒有按對應規律進行折合,而是原樣照搬:聲母音值照搬吳語的,調值也照搬吳語的。”(432 頁) 可以看出,這種觀點與平田的原意比較吻合,是對平田“吳語影響說”的重要補充。

至此,平田昌司的“吳語影響說”似乎已成定論。但是,最近我們注意到黃金文(2001) 儘管沒有正面批評平田的論斷,卻提出了一個與平田等人截然不同的觀點。先看她文章中開列的表二“閩北方言中古全濁塞音、塞擦音的四個層次”(357 頁) 。需要說明的是,表中t 代表清不送氣音,t‘代表清送氣音,d代表濁音:


閩北( ) 內為石陂讀音 閩南及其他閩方言 例  字      層  次
t - (d - )/                陽平甲調 t -        堂銅除池齊情 第1 層(閩北原有反映)
t‘ -/                        陽平乙調 t‘ -        桃頭糖蟲蠶床 第2 層(客贛層)
t /                          陽平乙調 t            婆排堂          第3 層(閩南層)
t‘ - (d - )/                陽平甲調 t -          臣巢螃貧頹彈團 第4 層(官話層)

從上表不難看出,黃文所說的“陽平甲調”是以往各家所說的“陽平乙調”,即“第九調”;黃文所說的“陽平乙調”是以往各家所說的“陽平甲調”,序列剛好完全相反。這是為什麼呢? 原來,黃金文所理解的“陽平甲調”,包含了“閩北原有反映”的第一個層次,即一般的閩北方言讀為不送氣清音而石陂方言讀為濁音的那個層次,因為她認為“閩方言理應屬於‘濁音清化不送氣’的類型”(373 頁) ;黃金文所理解的“陽平乙調”是幾乎所有的閩方言(包括石陂方言) 讀為送氣清音的層次和讀為不送氣清音的層次,她認為都是外來的層次:前者為客贛層,後者為閩南層。關於客贛層,文章完全沒有展開討論,其可靠性自然值得懷疑。我們認為,如果承認閩北方言中送氣清音層為客贛層,那麼就得承認整個閩方言中相應的層次為客贛層,這不論是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是說不過去的,如上所述,李如龍(1985) 已經論證了閩方言中送氣清音層才是與早期定型的方言詞相聯繫的比較古老的層次。關於閩南層,黃金文是從分析建甌話“婆”字的異讀而得出的,主要證據在於閩北有閩南方言島。我們認為其立論的邏輯有問題,如果“婆”字作如是解,那麼她文章中提及的“蹄茶槽墻錢晴”等不送氣清音字又如何解釋呢? 如果說閩北方言的不送氣清音層是從閩南方言中借過來的,那麼閩南方言的這一類讀音又是從那裏來的呢? 很顯然,整個閩方言這一類不送氣清音層是平行演變的結果,不存在誰影響誰的問題。何況我們必須知道,閩南方言島的方言作為一種弱勢方言,其影響力一定是非常有限的,有時候甚至就等於零(莊初升2002) 。所以,我們認為黃金文(2001) 的結論是難以成立的。


附注:

(1)
Jerry Norman. Tonal Development in Min(1973) ,張惠英譯:邵武方言的歸屬, 《方言》1987 年第2 期,101 頁。
(2)
關於這個問題,羅傑瑞說:“第三套濁音( 3 2b ,3 2d ,32)從一開始就和那兩套不同,只用於閩西北的建陽話和建甌話:在建陽話中,現在讀作帶濁流的響音或者零聲母。我懷疑,這第三套濁音,是受某種濁音前加成分的影響而致;而前加成分之後的主要輔音則經歷著一種弱成的過程,因而導致建陽話中目前的聲母的形成。”(Jerry Norman 1973 ,張惠英譯:閩語聲調的演變, 《中南民族學院學報》1985 第4 期,10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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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白黎話八調
33陰平,22陽平,31陰上,44陰去,
43陽上,5陰入,2陽入,55長陰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