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語在歷史上的擴散運動

此文對研究吳閩關系有所幫助,所以鴻雁稍微整理一下,發到論壇上。
由于此文有圖片,我沒空全面整成文字,這邊只顯示第一節,欲詳全文請下載WORD版
【資料庫】語言文字、文學、藝術、歷史、地理類1995年
【文獻號】44
【原文出處】中國語文
【原刊地名】京
【原刊期號】199406
【原刊頁號】409-418
【分 類 號】H1
【分 類 名】語言文字學
【作 者】張光宇
【複印期號】199502
【標 題】吳語在歷史上的擴散運動[*]
【正 文】
  漢語方言發展史上曾經發生過幾次波瀾壯闊的擴散運動。
  一、西晉衰落之後,大批北人隨王室渡江南下,把北方話散播在廣大的華南地區,形成唐代張籍在《永嘉行》所詠“北人避胡皆在南,南人至今能晉語”的狀況。一千五、六百年來,方言歷經變化,南下仕民由於住居地理環境的差異,方言發展也呈現不同歸趨;然而在梗攝字帶較低母音(-a-)這一點上,現今東南諸方言大體一致(張光宇 1987;李榮 1989,1991),極可能即為“晉語”綿延不絕的表徵之一。
  二、五代以來,華南人民輾轉流徙,其中由東向西的遷移幾如一股洪流。這就是清代魏源在《古微堂內外集•卷六:湖廣水利篇》所說:“江西填湖廣,湖廣填四川”的史實。同治《醴陵縣誌》卷六所載:“元明之際,湘潭土著僅餘數戶,後之人多來自豫章。醴與潭接壤,古老相傳,土著亦僅存十八戶,餘皆無複存者。洪武之初,招集流亡,皆來自他省,而豫章人尤眾”可以作為“江西填湖廣”的註腳。由於江西人口大量移進湖南,湖南至今留下一句俗諺說“無江西人不成商場”。(何文君 1990)至於“湖廣填四川”則源於元末、明末的社會動盪,人口銳減,土地荒蕪。(崔榮昌 1985)語言成分的滲透在這兩度由東向西的移民史中也十分明顯。例如古全濁聲母今讀清送氣音在湖南東部聲勢強大,越往西走,其勢越弱。四川境內把“吃飯”說成[tsʰia fan]的現象正是湖廣填四川的具體表徵。
  三、唐代繼漢代之後成為中國史上的第二盛世,聲威遠播,四方賓服;唐都長安變成東西漢字文化圈的中心,以長安為基礎的唐代標準語也隨著國勢的強盛而無遠弗屆。日本見中國文化中心已隨朝代更替而轉移,於是派“遣唐僧”來華至唐都長安傳習新標準的一整套漢字讀音叫做“漢音”;唐室在安南設都護府,立學校,也把長安音散播到南方臣屬之地。如此一來,東到日本,南至越南全都籠罩在以長安為輻射中心的漢字文化圈下。在中國境內,閩南方言的文讀系統與日本漢音系統非常近似,其最終來源正是唐都長安。
  這三次擴散運動在中國大地上留下深刻的烙印,影響著現代漢語方言的地理格局。歸結起來,不外兩個因素:西晉衰落之後的“北人避胡皆在南,南人至今能晉語”和五代以來的“江西填湖廣,湖廣填四川”是移民引發的方言擴散。唐都長安標準音的擴散主要系經由文教力量促成。依循這兩個因素去加以透視,江東的吳語在歷史上也曾充當輻射中心(或“震中”epicenter),影響過廣大地區漢語方言的形成與發展。
  日本引進“漢音”以前,曾經派人到南朝傳習吳音。這反映日本人的務實取向,也就是說,文化中心轉移了,他們就跟著見風轉舵,以便與時代風尚保持密切聯繫。東晉政權在金陵奠都,也使金陵成為中國文化的新的中心。(陳正祥1982)由於金陵在文化上享有崇高的地位,到了隋初《切韻》諸君子論音韻問題之時,並未獨尊“居天地之中”的洛陽音。這就是顏之推在《顏氏家訓•音辭篇》所說的“榷而量之,獨金陵與洛下耳”。
  客家人歷經數次遷徙而越益南下,這一點與閩南人的遷徙過程頗相類似。閩南人慎終追遠都說先人隨晉室渡江南來,其實從中原到閩南千里迢迢並非一蹴可及。閩南人的祖先渡江之後首先落腳于江東僑置郡縣,經過一段時期才又輾轉南下。
  吳音是經由文教力量傳佈到日本去的,閩南話則是中原移民“路過”江東之時“夾帶”吳語繼續南下的結果。通史觀之,吳語除了這兩種擴散運動之外,還有沿江上溯的一股擴散波,經過安徽、江西而伸及湖南中部;鴉片戰爭後,上海躍升成為中國最大的吞吐港和金融中心,吳方言也發揮過規模小但很可觀的影響力。底下分段論述。
  一、吳音東遷
  歷史上,日本曾經兩度向中國傳習漢字音讀。第一次從中國南方傳習“吳音”,時當西元五、六世紀,也就是南朝時期。第二次從中國北方傳習“漢音”,相當西元七、八世紀,也就是盛唐時期。比較“吳音”與“漢音”不僅可以看出時代的差異,更重要的是點明南北文化中心的方言差異。比較這兩種語言系統,現代的字典雖然可以提供便利,但是欲求其真,還得仰賴“歷史假名遣”,這是江戶時代契沖創制,漢代學者補訂的表記法,如橋本進吉所說:“代表著平安朝中期以前的語音狀況”,也就是反映了吳音、漢音較原始的語音系統。(王吉堯•石定果1986)
  吳音傳習的所在不出今天所稱“北部吳語”。因為金陵是六朝京都,當時仍是吳語天下。一千多年來,北部吳語不斷受到北方話的衝擊,金陵(南京)早已向北京話靠近,其他方言也深淺不一受到官話化的洗禮。吳音的特點如不見於今天的北部吳語,那是北部吳語經歷千餘年發展變化的結果。吳音反映的早期北部吳語的特點往往保存於南部吳語或閩方言。東遷現象與南移現象的高度相似性強有力地說明北部吳語為其共同出發點的歷史事實。底下是一些有趣的吳音特點:
  1.日母(*ńź)在吳音讀[n-],在漢音讀[z-]。例如
        如    刃    讓    日    人
    吳音  nio    nin    nia-u    niti    nin
    漢音  zio    zin    zia-u    zitu    zin
  有趣的是,蘇州方言日母白讀[],文讀[z-],與吳音、漢音若合符節:(葉祥苓 1988:23)     
        褥    忍     讓     日    人
白讀    ioʔ3     in31      ia31       iəʔ3      in13
文讀    zoʔ3      zɵn31       zã31       zəʔ3       zən13
  
  日語吳音、漢音和蘇州方言白讀、文讀的上列區別代表漢語文言自中古時期以來的南北差異:南方讀鼻音,北方讀擦音。今天華南方言“日”母字若有文白異讀,白讀往往表現為鼻音,北方讀擦音。今天華南方言“日”母字若有文白異讀,白讀往往表現為鼻音-。例外的情況像閩南方言的“燃”hiã, “耳”hĩ “箬”hioʔ,雖然聲母讀為喉塞音,然而論及其音變的出發點則仍為鼻音。(張光宇 1989a)
  2.匣母ɣ在吳音有[g-/-]兩類,在漢音則只有[k-]一類。其中吳音零聲母只出現在部分合口字,例如:會we,畫we,和wa,橫ou。這類南朝的吳音特點在現代華南方言不只見於吳語,也廣泛分佈在閩語、粵語、徽語、贛語、客家話、湘語和平話,幾可說是現代長江以南方言的共同點。
  底下所列例證是每個方言區各舉一個代表點,以領示其一般狀況:

浙江嘉興   會ue35   還ɛ51   夏o35  活uəʔ5
福建福州   湖 u51   下313  河 ɔ51  活uak35
廣東廣州   湖wu21  會wui22 賢jin21  活wut22
安徽休寧   鑊o35    話uə33  活 uə35   懸 ye33
江西南昌   湖u 35     會ui11   橫 uəŋ35 活 vɔʔ5
福建永定   黃vɔŋ11  ⽲vou11 橫vaŋ11 鑊vɔʔ5
湖南婁底   ⽲u13     滑ua35  話ɔ11   黃aŋ35
廣西南寧   化ua55    核ot11  糊o31  下ia11
 
  吳音匣母讀[g-]在今天的吳語方言也多少還有反映,前文所舉“環”字即其一例。吳語之外,閩語、徽語、湘語、贛語也常見匣母讀塞音。(李榮1965)至於北方地區、則在山西也不乏其例,如平遙[核 kʰʌʔ53 喉kuʌʔ53] ,襄垣[滑 kuaŋ55 ] 這些例證足以說明匣母古音*g-,但明清以來,學者常以匣母歸零為吳語特點。明•陸容《菽園雜讓》卷四雲“吳語黃王不辨”。清•李汝珍《音鑒》凡例八謂:“又南音或以黃王、湖吳不分”。此類現象罕見於北方。從六朝以來,歷經明清,至於現代華南方言,匣母歸零與否成為南北方言差異的鮮明標幟。
  3.梗攝三四等字在吳音的母音較低[-a-],在漢音的母音較高[-e-]:
      京    影  清   丁   星   逆   益
  吳音   kia-u   ia-u  sia-u  tia-u   sia-u   kiaku  iaku
  漢音   kei    ei  sei   tei    sei   keki   eki
  早期吳音地名反映的母音一般也比較低,如承平年間(931-938)源順《倭名類聚抄》的下列地名:英虞ago,安積asaka,尺度sakado,益頭Yakidu,甯樂nara。(平田昌司1993)這類地名所見的梗攝三四等字的母音與現代華南方言白讀情況相當一致。關於梗攝三四等字在中國東南諸方言的母音情況,近年論列不少,讀者可以參看筆者(Chang,K.Y.1987)和李榮先生(1989,1991)的文章。這裏只舉南昌和婁底為例。

  A.南昌方言(熊正輝 1989)正tsaŋ43餅piaŋ213病pʰiaŋ11定tiaŋ11醒ɕiaŋ213劈pʰiaʔ5席tɕiaʔ3
  B.婁底方言(顏清徽等1990)餅piɔ̃̃12平biɔ̃13病biɔ̃11定diɔ̃11醒siɔ̃42正tɕiɔ̃14劈pʰiɔ13席tsʰiɔ35

  一般東南方言梗攝之四等字和南昌一樣都唸母音[-a-],湖南雙峰和婁底則傾向於把前母音轉讀為後母音[-o-]。這類字在北部吳語舒促發展不平衡;舒聲部分大多已被文讀[-in]所取代,明末清初以來已然如此,如顧炎武在《易音》卷二所說:“今吳人讀耕、清、青皆作真音。”指的就是這種情況。促聲部分雖然也受文讀影響,但在昔韻字中還有不少低母音的讀法。(張光宇 1993)
  吳音所從出的北部吳語早期梗攝三四等字帶低母音的現象,目前只能從南部吳語(如平陽)和閩語(如廈門)去尋其蹤跡,這是吳語南下發展的結果。
  吳音、漢音梗攝三四等字的區別大約代表中古時期以來漢語方言南北的差異。今天在華北地區,母音較低的方言主要見於山西,例如臨汾、吉縣[-iε],永濟,萬榮[-ie],新絳[-ie];在華南地區,母音較高的讀法一般都是中古時期以後隨文教勢力擴散的結果,源自北方。
  4.蟹攝開口四等在吳音讀[-ai,-ei],在漢音為[-ei]。如“低”[tai,tei],“禮”[lai,lei],“妻”[sai,sei]。其中的[-ai]可以說是中古時期吳語特點,這今韻母如今在北部吳語幾無蹤跡可尋,在福建卻遍地都是。底下舉建陽、廈門為例:

建陽:底tai21 替hai32 洗sai21 溪kʰai53
廈門:西sai55 犀sai55 婿sai21 臍tsai24
  
  至於漢音的[-ei]在層次分明的廈門音系當中是文讀[-e]特色。換句話說,廈門方言蟹攝開口四等的白讀與吳音相當,文讀與漢音相當。在華北地區,山西平遙方言的白讀與漢音相當,文讀與北京相當。(侯精一 1989)

  例字   擠  劑  妻  砌  西  洗   細   婿
文讀      tɕi53    tɕi35    tɕʰi13t  ɕʰi35     ɕi13    ɕi53       ɕi35
白讀      tsei13   tsei35  tsʰei13 tsʰei35   sei13   sei53      sei35    sei13

  綜合上述現象,不難看出漢語方言的演變趨勢:
  - i 北京音;平遙文讀
  -ei 漢音;平遙白讀;廈門文讀
  -ai 吳音;--;廈門白讀
  A.從漢音出發,北方方言母音自中古以來逐漸升高,有些方言甚至高化成舌尖母音。
  B. 從吳音出發,閩南方言的主要母音先經後化,再經舌位高低、前後的調整。這就是蟹攝開口四等在潮汕方言白讀[-oi],廈門、泉州白讀[-ue]的現象。
  在這兩種演變趨勢下,吳音、漢音所代表的中古漢語南北方言差異漸行漸遠。吳音的特色雖然保存於閩語,但在閩南白讀的發展過程中,越益偏離中原規律,形成標幟鮮明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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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現有些音標在論壇顯示不出來,還是下文檔較好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