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在家”的“在”有說成 te 陽去 的嗎?

有一次翻張振興的《臺灣閩南方言記略》,同音字表中除了 ti 陽去~厝:在家,還有 te 陽去(漳)~厝:在家。都寫成“待”字,下加橫線,表示白讀。另有 teʔ 陽入,意爲正在。《記略》的主要發音人有兩位, 一位來自臺北,講泉州腔,另一位來自臺南,講漳州腔。張振興說,陽入的實際調值,泉州腔是短促的54,漳州腔是短促的55,爲了系統化的方便,也一概簡化爲短促的53,跟陰上相似,屬高降調。

請問臺灣的漳腔裏面有將“在家”的“在”有說成 te 陽去 的嗎?還是張振興被連讀變調搞混了?那裏面所記的陽去前變調與陰去本調相似,陽入前變調與陰入本調相似,變調後都近於21。

下面的話是洪惟仁《閩南語概論講義教材‧11再變調》說的(未加改動)。洪說臺灣閩南話 te 本調是陰去。
http://www.uijin.idv.tw/new/teaching/
又如「塊」te3是陰去聲,「塊」是一個訓用字,實詞語義是所在、處所的意思,「無[塊]睏」 bo22 te31 khun11 是「無處睡覺」的意思。「塊」te3虛化為進行貌時態標志之後,意思變成「在…」,可濁化為le3寫成「咧」,一般人不再認為和「所在」義的「塊」有關,「無[塊]睏」 bo22 te3 khun11是「沒在睡覺」的意思。

由於虛化的「塊」的促調性格,所以通常習慣把調類記為陰入,即teh4/leh4。其實現代台灣話不論陰去或陰入的變調都是[31]而不是[3],記為入聲只表示其「促調化」而已。雖然如此,本文有時也從俗記為陰入。


伊[塊(咧)]睏 (他在睡覺)
i1 teh4[te3/le3] khun11
伊[塊(咧)]睏 (他在睡覺)
i1 ti7teh4[ti1te3→ti11e3→ti1e3→ti3] khun3
倒「塊/咧」看冊 (躺著看書)
to2 teh4[te31→te3→le3] khuann3cheh4
張振興和洪惟仁所說的 te(h) 似乎是一回事,但他們記的本調不一樣(張沒有明確指出這個說法連讀中的實際調值),搞不清楚的說。

潮州“在”說成 to 陽上 ,泉州說成 tɯ 陽上 。如果張振興所記不錯的話,似乎可以用《記略》的 ti 陽去 對應泉州的 tɯ 陽上(或標作 tɨ ,屬同一音位) ,以《記略》的 te 陽去 對應潮州的 to 陽去 。假設一下,to te 來自“在”,ti tɯ 來自“著”。 ti 當然也可能來自咍韻(比較“戴”讀 ti ),不過我比較願意拿它對應泉州的 tɯ ( tɯ→ti )。


就 to te 而言,“在”字韻母(咍韻)、聲調(陽上、陽去)都符合,困難的在於聲母(精組讀 t )。李如龍《閩方言的特徵詞》考證 ta 陰平 爲“焦”時曾拿“礁”舉例子。另外我聽過“天津”的“津”讀 tin 的,但我不清楚“津”是否本字。從潮州和閩南的韻母對應來看,這個說法在泉州的相應讀音應該是 tə 陽上 ,但這個音我沒見過,我祇這麼猜來著。

泉州的tɯ 陽上 來自“著”這是很多人說過的。梅祖麟曾以《廣韻》“著,附也,直略切”作爲討論虛詞“著”的出發點之一。楊秀芳等人後來又補充過,以下引自王建設《從明清閩南方言戲文看“著”的語法化過程》。
根據古今語音對應規律,[ tɯ⁴]的本字應爲“著”。 楊秀芳教授指出,“‘著’在古代有表示存在的意思,性質爲動詞”,並以東漢的譯經材料爲據:

八十種蟲生身中,二種髮根生,三種著頭,一種著腦,二種著中腦,三種在領,二種著眼根,二種著耳,二種著耳根,二種著鼻根,二種著口門,二種在齒,二種在齒根,一種在舌,一種著舌根,……如是八十種蟲著身中, 日夜食身。(安世高譯《道地經》)

李如龍教授不同意這種看法,認爲:“‘著’在《廣韻》有丁呂、張慮、直略三個反切,今閩南音爲陽上或陽去(廈門ti),音均不合。”實際上,“著”又可作“箸”(在《世說新語》中二字可通用),而“箸”在《集韻》上聲語韻有“丈呂切”一讀,與閩南話讀音完全吻合。

……
介詞“在”(值) [ tɯ⁴]顯然是由動詞“著”發展而來。 楊秀芳教授指出:
東漢時表示存在的靜態動詞,魏晉六朝時發展爲方位介詞,後接處所詞,成爲“述語+賓語+著(箸)+處所詞”的結構。例如:
埋玉樹箸土中。(劉義慶《世說新語‧傷逝》)
述語後面也可以不加賓語,例如:
長文尚小,載箸車中。……文若亦小,坐箸膝前。(劉義慶《世說新語‧德行》)
其中的主要內容都是楊秀芳說的。但是王建設說“箸”在《集韻》上聲語韻有“丈呂切”一讀,我找了本書查了一下,《集韻》丈呂切只有“著”字(門屏間也 通作宁),沒有“箸”字。這篇文章的內容也是王建設博士論文的一部分,但他也這樣閉著眼睛瞎說。 至於《世說新語》,我找過一本繁體豎排的,裏面祇見到“著”字,鬱悶一下后懶得再找了。

但是《集韻》丈呂切的“著” 釋意爲門屏間也,有人以意思不合將之排除在外。也難怪,“著”字簡直成了垃圾筒,甚麼虛詞都往裏扔。

”有時通“”。《廣韻》“宁”字直呂切,“門屏之閒 禮云天子當宁而立”,祇作“宁”。《集韻》丈呂切“門屏間也”的“著”説“通作 ”。說文段註則云,(宁)齊風作 著 。也許“著”早有直呂切此音。

《異體字字典》“宁”字條:
(一)ㄓㄨˋ大門屏風之間。爾雅.釋宮:「門屏之間謂之宁。」

說文段註:“釋宮 門屏之閒曰宁 郭云 人君視朝所宁立處”。看樣子,郭璞認爲門屏之間的意思來自君王上朝要站在那裏(宁立處)。如果認爲泉州的這個說法來自《集韻》丈呂切“門屏間也”的“著”,那其實與認爲來自“”字區別不大,都與“佇立”之意有關。段玉裁認爲“佇立”之意又來自“貯藏”之意。《廣韻》:貯,居也,積也。“居”的本意是“踞”(蹲),後來又出現居住、儲存等意。可否從“宁佇貯”引申出“在”的意思?天知道,感覺變成無轉無不轉了。

林連通等人將泉州的 tɯ 陽上 寫成“待”字,可能是認爲 tə→tɯ 這麼變來的。

海南屯昌(錢奠香)“在”主要說成 ʔdu 陽上 ,她寫成“住”,感覺這個可以對應泉州的 tɯ 陽上。但是海南和雷州的資料缺乏,無從判斷。

閩南話還有說成 tiam、tua 之類的。貌似莊初升認爲表“住”的 tua 陰去 來自“住”(俗字作“蹛”,《記略》作“駐”,),但我沒見過論證,他的《閩語平和方言的介詞》我也沒見過。猜測一下,tua 會不會是 tu 與甚麽音的合音呢

剩下的 leʔ 我看見的說法都認爲是由 te 等說法弱化而來。奇怪爲什麼沒有說這是由“來”字促化變來的呢?我們可以在其他方言中看見“在”這個說法讀 l 的,如蘇州 ləʔ ,瀋陽 lai 上聲 等。據說《海上花列傳》寫成“來”字,那麼蘇州的 ləʔ 該是促化的結果。

你走來這做甚?
你來這做甚?

第二句省去一個“走”字,那個“來”字就像是表處所的介詞了。這個在有關吳語的討論中應該會談到,暫付闕如。


陶寰曾經提過紹興吳語實現體標記 teh→deh→leh 的演變過程,楊秀芳也舉過閩南話中 t→l 的例子,所以也不能排除 leʔ 是由 te 弱化而來。

枯藤等人還提過一些東東,不過他們的討論我沒看懂,祇能站在旁邊看看。

http://www.zzfs.net/bbs/viewthread.php?tid=1449&extra=page%3D3



[ 本帖最後由 在山 於 2007-7-11 17:25 編輯 ]
佇厝兮=tī chhù--ê = tī-teh chhù--ê = tī-leh chhù--ê = teh chhù--ê = 在家裡。
“tī chhù--ê” 俗寫成“佇厝兮”。這裡的“tī”,泉州話讀“tɯ ”(陽上),強調“在”哪裡。有人說這個“tī / tɯ”本字是“著”。

伊佇咧睏=i tī-leh khùn (廈門、台灣) = i tī-teh khùn (台灣)= i teh khùn (台灣)= i leh khùn(廈門、台灣)=i lih khùn (漳州、同安) = i lerh khùn (泉州)。 其中的“tī-leh / tī-teh / leh (lerh /lih) / teh” 強調的是“正在做某事”。有人說這個"leh (lerh /lih)"本字是“來”。至於“teh”,除了洪惟仁說是從“塊”促化而來之外,也有人說可能是“tī-leh”的合音產生“te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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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情形很多,不容易搞清楚,大家各說各話。

楊秀芳並云,晉江實詞爲 tɯ ,虛詞爲 ləʔ 。我們也可以假設晉江 ləʔ  不是來自 tɯ 而是來自 tə 的麽,這樣 tə 可以對應潮州的 to 了,前面說了 tə to 我猜是“在”字(其實是看項夢冰說 to 是“在”來著)。臺灣如果有說成 te 陽去 的那當然是更好了。我們現在祇是懷疑張振興弄錯了。收喉塞尾的入聲字在語流中與舒聲字太容易混同了,而虛詞在語流中又容易弱化,一時也搞不清楚的說。

[ 本帖最後由 在山 於 2007-7-11 22:30 編輯 ]
我寫的另一個帖子:

上面已經說到海南屯昌“在”說成 ʔdu 陽上 。因爲資料缺乏,無從判斷。我後來去查了一下林倫倫的《粵西閩語雷州話研究》,第84頁同音字表中“在”是 tu 陽上 ,第212頁“在家”是 tu33 ts‘u21 ,寫成“在厝”,前字是陽上,後字是陰去。雷州的這個 tu 陽上 應該可以對應海南屯昌的 ʔdu 陽上 和泉州的 tɯ 陽上 。

雷州的 u 主要來自遇攝的模魚虞,止攝的支脂之,流攝的侯(少)尤。雷州魚虞不分,二者讀 u 和 i 的都不少。同音字表中 tu 這個音節所收的字有:豬都箸肚堵睹賭櫥除在鍍度。雷州蟹攝主要讀 ai oi ,其他還有一些零星讀法,但是並未見著讀 u 的。泉州讀 ə 的“短袋坐座”雷州讀 e 。

泉州的 ɯ 韻和雷州的 u 韻我沒有看見其他一個字來自蟹攝,所以不大可能是“待”字。如果說泉州的 tɯ 是從 tə 變來的,雷州的 tu 又是從甚麽變來的呢?所以最可能的情況是,泉州的 tɯ 和雷州的 tu 都來自魚韻,廈門的 ti 則可能是從泉州的 tɯ 變來的。

梅祖麟曾以《廣韻》“著,附也,直略切”作爲討論虛詞“著”的出發點之一。“著衣”是附衣于身,然後再引申出存在的意思是可能的。說文段註說“宁”字齊風作“著”,到底是哪一篇我不清楚。《集韻》丈呂切“門屏間也”的“著”説“通作宁”。《史記·貨殖傳》“積著之理”,“著”當即“貯”。也就是“著”可與“箸宁佇貯”等字相通。可否不以“著,附也,直略切”爲出發點,而以“佇,久立也,直呂切”作出發點,也就是說可否由久立之意引申出存在的意思呢?我是這麽猜來著,其實楊秀芳老早以前已經說過這一點了。她的《方言本字研究的觀念與方法》說:
根據字書、韻書來看,「著」有多音多義。東漢表示存在之意的「著」,它的音義見於韻書著錄的可能即是《集韻》上聲語韻的「丈呂切」,其釋義為「門屏間也。通作宁」。許慎《說文解字》謂「宁,辨積物也,象形」。根據段注來看,「門屏間」是「人君視朝所宁立處」,「以其可宁立也,故謂之宁」。而「宁立」是「久立」之意,是「積物之義之引申」。這個「久立」的「宁」,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引詩經、左傳、國語,說經傳中「皆以著為之」。東漢譯經用「著」這個動詞表達存在之意,可能便是承經傳用法而來。
安世高譯《道地經》是楊秀芳文章提到的,《說文》沒有“著”字,可是《史記》都有了,楊秀芳說“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引詩經、左傳、國語,說經傳中「皆以著為之」。”

楊秀芳的《從歷史語法的觀點討論閩南語“著”及持續貌》我沒見過。下面的圖片來自楊秀芳《方言本字研究的觀念與方法》。王建設引用《世說新語》寫成“箸”的三個字楊秀芳有兩個寫成“著”,也許他們見到的《世說新語》版本不同。



表示“在哪裡”的“tī”(陽去調,廈門)和“tɯ”(陽上調,泉腔),我也認為是一回事,只是腔調不同而已。楊秀芳論證得出它的本字是“丈呂切”的“著”,這個似乎沒有問題。

不過,楊秀芳一直試圖在論證那個表示“正在幹某事”(持續貌)的虛詞“leh”也來自於“著(tī /tɯ )”,並從聲母、韻母兩個方面都進行了舉例與推理相結合的論證。但是,似乎論據還不夠全面,實在還很難讓人產生共鳴。

在山所言不錯,我也非常困惑,不知這些個表示“持續貌”的虛詞“leh (lerh /lih) / teh”到底是何真面目,從哪裡流竄過來的。包括它的本調是什麼,都很有爭議。

講到虛詞“leh (lerh /lih) / teh”的聲調,可能還得說幾句。由於這個虛詞在口語中並沒有單獨存在的機會(總是夾在句子當中出現),以廈門、漳州腔來說,它在句子當中實際的聲調是高平調(略為短促),若用五度標調法,可標為4(或5),亦即讀同廈門話陽入本調的調值;而如果不考慮其“發音短促”的特質,則也可以說“讀似廈門話陰平本調的調值44(或55)”。

楊秀芳似乎將這個虛詞的調類視為“輕聲”,而且是那些永遠只能讀輕聲的類型。什麼是“永遠只能讀輕聲”?比如“啊、啦、囉”這些。說老實話,在這一點,我不太理解楊的看法。如果說“先生無佇”的“咧”,讀為輕聲,我認為無可厚非;但假如“伊睏”、“我看冊”當中的“咧”也被視為“輕聲”處理,那我的確很難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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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州话中,强势的汕头话和府城话似乎都是用类似于“咧”的词,俗作啰,读lo,如 伊啰睇书 i lo thóin tsư(他在看书)。但是揭阳是用tŏ,阳上,俗写作“在”,句中变读如阴上 tó, 例如 我在睇电视uá tó thóin tiăng-sy̆. 不知道这个tŏ是否和上面所述的“著”同源。
Tshṳ̂-pui Avalokiteśvara Phŏ-sat pó-hō tshuân-ke-nâng jît-jît phêng-an!
蹉跎莫遣韶光老 人生唯有讀書好 學須靜也  才須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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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州话八调代表字:
1胎tho 2讨thó 3退thò 4托thoh
5逃tô 6在tŏ 7袋tō 8夺tôh
潮罗特殊变体:[ɯ]=ṳ=ur;[ã]=aⁿ=an;
[aʔ8]=âh=a̍h;[ts]=ts=ch;[tsʰ]=tsh=chh
同安:    "在家" e5 講法

1.  TIO7 = (Eng) home   (adverb)   
                Bng7: U7 lang5 tio7--bo5?  = Anybody home?   
                   In3: Bo5 lang5 tio7. = Nobody home.

2.  TI7 TSHU3  = (Eng) at home.  
                      Bng7: Lir2 ti7 to2-loh8? = Where are you?   
                         In3: Ti7 tshu3--e5. = At home.
是,我聽集美話也具備了同安腔的共有特點。同安腔的“tio7”放在句尾,“U5 lang5 tio7--bo5?”相當於廈門腔的“有儂佇咧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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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由 limkianhui 於 2007-8-8 15:59 發表
是,我聽集美話也具備了同安腔的共有特點。同安腔的“tio7”放在句尾,“U5 lang5 tio7--bo5?”相當於廈門腔的“有儂佇咧無?”
陸丰話也是說“tio”
YEAH!
汕尾城區話OH
YEA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