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通城十里市等地调查记(栗华益)

偶然看到的。
汪平的学生陈凌调查过湘赣鄂三地的浊音,不知他调查过这三地的韵尾没有。
2009年7月28日,路过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语音室借了录音器材后,我就登上了去武汉的列车,开始了这次计划已久的通城、余干、都昌等地方言专题调查。

7月29日上午9点列车抵达农贸市场一样的汉口车站,我就直奔武昌宏基汽车站。下午3点,到了通城长途车站后得知去往通城麦市的公交车在城南车站,(在后来的7天里,我跑遍城南、城北和城东三个车站,不知这个小县城有没有城西车站)就跨上一辆“慢慢游”(三轮车)赶上去麦市的班车。在麦市住下后,我和在通城早已调查多日的同门张勇生会合,吃过晚饭后我们一起调查了一位麦市年轻发音人。该发音人是《汉语方言地图集》通城麦市调查点发音人的儿子,他与其父在口音上存在一定的差别。30日上午勇生离开麦市去崇阳调查,我继续调查。在获得较好的录音材料后,下午4点我就离开麦市回通城县城,然后在城南车站登上了去五里镇的客车,寻找十里市。

一  十里市

1937年吴宗济先生调查了湖北通城十里市的方言,调查结果发表在《湖北方言调查报告》(商务印书馆,1948年版)。调查报告指出,通城十里市的入声有边音韵尾,这是汉语方言入声边音韵尾的最早报告。而时隔50年,陈有恒《通城入声的复辅音韵尾》(《咸宁师专学报》1987第3期)指出十里市(已改名为石板铺)的入声边音韵尾读成舌尖鼻音加喉塞尾的复辅音韵尾。现在再调查十里市的入声韵尾具有重要意义。离京前,曹志耘师告诉我十里市就在五里镇附近,我在麦市也询问了麦市的发音人,他告诉我十里市就在五里镇与北港镇的交界地带,带着这些信息,我就直奔五里镇。

五里镇,取名于这个小镇距县城隽水镇五里远,如果乘坐“慢慢游”要5块钱,坐公交车只要1.5元,十分钟左右就到了五里镇。下了公交车,我拖着行李就进了镇政府院子,看见一个人在二楼看夕阳。(经验告诉我:下班时间还能在政府机关里看到人,那一定是党政办的)我问他,五里镇有个十里市,知不知道在哪里,他说不出所以然。这时办公室里出来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告诉我,他们都不是五里人,不知道有没有十里市,明早上班后我再来,他们派人陪我找。我想了想,就告别他们出了院子。正好路边有一位修自行车的老师傅,我问他有没有十里市,他说有,就在五里镇南1公里多远的公路左拐下去的村子就是,坐“慢慢游”5块钱就到了。(这地方打的真贵)正好一辆回家的“慢慢游”路过,3块钱就把我带到了十里市。

当“慢慢游”把我拉到一个村子边时,情绪高涨的我突然冷静下来。此时已接近下午6点,如果这个村子不是十里市,那我就得回县城隽水镇,因为五里镇没有旅馆,而回县城的公交车在6点左右就没了,况且这里离公路还有一段距离。于是我请“慢慢游”司机把他的手机号给我,等我没办法时请他把我送回县城。但是那个人的眼神告诉我,尽管他把号码告诉我了,但他不会再拉我回去。

没车就走回去,十里路而已。

进村遇见的第一个人是一位老婆婆。我笑着迎上去问她这里是不是十里市,她笑指着耳朵呜呜地说些什么。这时我才深刻体会到平时曹志耘师叫我说话要清楚明白是何等的重要!于是我吸口气,一字一顿、字正腔圆得问她:这里是不是十里市?但老婆婆又笑着指着耳朵呜呜地说些什么。难道还没说清楚?我又问了一遍,老婆婆还是笑指着耳朵呜呜地说着什么。我明白了两个问题:一是我的普通话是多么的差劲,二是当地的方言很复杂。没的办法,只能寄希望于遇见的第二个人了。拖着行李又往村里走了几步,对面走来一位看上去只有30多岁的村妇。我想,年轻人应该懂点普通话吧!于是迎上去,问她这里是不是十里市。这位樊姓大姐(后来改叫阿姨了,因为她已经50多岁了)用地方普通话告诉我这就是十里铺。这个时候又来了一位大叔,这位何姓大叔有一个清华大学硕士毕业的儿子,听说我是北京的学生,就说这里就是十里市,并问我晚上在哪里睡。得知我没有着落时就指着那位大姐说可以在她家住宿吃饭,只是要给点费用。但是那位大姐说在她家吃饭可以但住宿不方便,可以住在大叔家。能住在村里而不用每天从县城跑到十里市对于调查来说当然好,而且找发音人非常容易,我立刻答应。就这样,每天我去樊家吃饭、洗澡,10元一天;在何大叔家睡觉,20元一天。在跟着何大叔去他家的路上,我又遇见了那位老婆婆。我把前面的经历告诉了何大叔,“她耳朵背,你说什么她都听不清”,大叔说。

晚饭是炒空心菜和炒豆芽。樊阿姨说乡里没有什么好吃的,我说我很随便,吃什么都可以,而且我很喜欢吃空心菜。我真后悔说了最后这句。后面的3天,每天就是炒空心菜,午饭炒空心菜梗子,晚饭炒空心菜叶子。

吃完饭回到何大叔家,大叔把我带进一间屋子,指着一张床说就在这里睡。床只有垫褥,没有盖的毯子,好在是夏天。后来我看到了大叔自己睡的床,他是把较好的垫褥给了我,可能这是他儿子回家时用的好垫褥。大叔家屋后就是荒地,晚上有几万只不知名的虫子在那里叫。不过经过北语3号楼马路噪音1年的训练,这点声音不算什么。只是那硬邦邦的蚊子让人生畏,只好和衣而睡。

7月31日清晨6点,何大叔带我来到了十里市的核心地带。十里市,在解放前是一个繁华的集镇。因为这里处在湖北和湖南交界地段,十里市南边5华里就是九岭,(官方名称马港)而九岭与湖南岳阳搭界,南来北往的人流货物都从十里市村前的小路经过,从而造就了十里市的繁华。十里市又叫石板铺,是因为村前的小溪上有一座用并排两条石板铺成的桥,故又名石板铺。

这石板桥的石板非常光滑,非常窄,只能单向走一个人。站在石板桥西边看十里市,似乎看到了昔日的繁华:往来的商贩挑着、拉着货物急急忙忙地赶路,路边的磨豆腐的、磨香油的、各式各样的商铺生意兴隆。(村民告诉我的)但由于解放后村子对面修了一条马路连接了九岭与县城隽水镇,从而使南来北往的人流不必再经此地,十里市繁华不再,只剩下几幢老房子。

现在的十里市属于通城县五里镇锡山村二组,大概也就是二十几户人家的样子。在十里市我一共调查了老中青3个人,分别生于20世纪40、60、70年代,三代人的全浊声母呈现了明显地弱化成浊擦音趋势,与不远的北港镇全浊声母清化送气为同部位塞音塞擦音的演变方向不同。十里市的这三位发音人都是十分热心、朴实的人,他们对我不停地询问都很耐心得回答,而且直到我模仿某个音正确时才点头同意,而不是敷衍了事。为了给我节省时间,每天早晨7点就开始调查,直到天黑才结束。

通城县由于地处鄂湘赣三省交界,东西南北分别受到不同方言的影响,从而使其形成以县城隽水镇为中心,南边的九岭、西边的北港、北方的四庄和东边的麦市在方言语音上存在差异。结束通城的调查,我就直奔江西余干。


二  余干县杨埠乡坪上村

8月5日早上6点20分从通城长途车站发车,翻越幕阜山脉、横穿赣西北平原、又经南昌转车,下午5点左右我来到了余干县城玉亭镇,住在了离车站(该车站包括了长途客车和去各乡镇的客车)最近的温馨99宾馆。安顿好之后,我先以车站为圆心,沿着一条正在修建的马路看了一下周围的村子,以便确定在哪里寻找发音人。当晚,北京的同学告诉我余干这几天天气不好,甚至有雷暴,所以我决定趁着天气好第二天先去余干县杨埠乡坪上村调查。

陈昌仪先生在其《赣方言概要》中指出杨埠乡坪上村方言与余干玉亭镇方言在某些方面存在类似的特点,但又有发展。但前期准备过程中我在《江西省地图册》(中国地图出版社,2001)余干县地图中只找到了上坪村,没有找到坪上村,可能这个上坪就是坪上村。

8月6日早上6点,我坐上了开往黄埠镇的班车。在车上我问售票员知不知道杨埠乡坪上村,回答是否定的。我指出地图上的上坪村,她又问了司机,司机说有。不到半个小时,司机把车停在了一座桥边,指着远方雾蒙蒙的一座村子说那就是坪上村,然后扔下我一溜烟跑了。站在桥边,我问了一位大叔,他告诉我远方那个村子就是坪上村,但是我下车早了,应该在前面2公里多的地方才能下车,那里有一条水泥路直通坪上村。我问有没有通往坪上村的小路呢,他说有,就是沿着桥下稻田埂走。如果我走2公里的马路再沿着水泥路进村需要四、五十分钟,那个时候估计村民大多数都已下地干活了;如果沿着田埂抄近道则在7点10分左右就能进村,找合适的发音人还来得及。我决定走田埂。

清晨的农田很安静,微风吹过稻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偶尔一只白色的水鸟被我惊起飞向远方。远处一些稻田里已有农民在干活了,只能看见他们模糊的影子。大概是下过雨,田埂很不好走,我的沙滩鞋全是泥,脚上、腿上也是泥沙和草叶,运动短裤两侧都被田埂边长得很高的稻子打湿。我走的速度不是很快,眼睛一边要往远处看确定走的方向没有错,一边还要仔细看看前面的草丛里是不是有异样。好在每次遇见岔路口时都做出了正确判断没有走回头路,大概在半个小时之后,我来到了村边。

村边的一位大叔告诉我这里就是坪上村,只是因为这个村子太大了,沿着信江大堤绵延分布有2公里长,因此又分为下坪、中坪和上坪。村子里房子的地基打得都很高,与信江经常漫堤有关。进了村子后,我就打听村长在哪里住、有没有小学老师。由于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那些留守的老年人根本听不懂我说的什么,我问了好几家都是如此情况。当我来到一幢正在修建的楼房前,遇到了一位老婆婆,我问她,她摆摆手示意听不懂我说什么。突然她想起了什么,把她的7、8岁孙子喊出来了,这个小男孩会说普通话。(那个时刻我真得不知是高兴还是悲伤)于是他把我带到了村小学校长吴志辉家里。吴校长知道我的来意后,就帮我找了一位发音人,他自己也当发音人。中午吴校长还特意把他的老师兼上司、杨埠乡教办的吴老师喊过来一起吃饭。大概他们还没见过“博士生”这类人。那位吴老师喝多了,饭后不停地和我握手对我说:“我是乡教办的。”

下午2点继续调查,至3点半左右只见信江东岸和山之间突然涌出了大团的黑云,天色很快就暗下来,狂风骤起,那雷声就从黑云团里传出来。当时我们在吴校长家的二楼上,因为楼就建在信江大堤上,很高,所以看那黑云就像是压在村子上面。好在这种天气没持续很长时间,当6点左右我离开坪上村时已经没有什么雨了,但回去的路上却越下越大。快到玉亭镇时公交车又陷到泥坑里,只好走回去了。晚上回到宾馆时很高兴,坪上村的调查是这些天来最顺利、最令人满意。

次日坪上村的发音人又应邀来到我的住处进行录音。中午请两位发音人吃过饭送走后,休息片刻我沿着车站边的马路向北走,进村寻找合适的发音人。余干玉亭方言的研究已经很深入了。获得较好的老派和新派的录音材料后,我就于8号下午离开余干去都昌县土塘镇。

四  都昌县土塘镇

由于都昌位于鄱阳湖东岸,离余干县很远,故没有余干至都昌的直达车。去都昌土塘有两条路线:一条是从余干回南昌再乘坐下午4点的车去都昌县城,然后在县城住一夜第二天再去土塘镇;第二条是先从余干到鄱阳县,再从鄱阳县转车去都昌,当天晚上就能到都昌县城,但还是要在县城住一夜。我走的是第二条路线,车费便宜,而且我可以在半道上下车再想办法去土塘镇。但是当我赶到鄱阳县时,下午唯一一班去都昌县的班车早已走了。要想去土塘只能包辆车去了,算一下住在鄱阳县的费用及第二天的车费,再算一下包车可以节省的时间,我咬牙包了一辆车。路上司机猜我大老远从北京来都昌是看女朋友的,我笑笑没说话。他就认定了,大谈当地的婚嫁风俗,并告诉我当地不欢迎晚上有客人拜访。问为什么,他也说不出什么原因。

我和司机拿着地图一路询问,跑了近2个小时终于到了土塘镇。这个镇子很大,但不见有旅馆,问路人有没有旅馆,得知这里有一个“陇西大酒店”。一路寻找过去,才知道是一个农家乐性质的客栈。看上去还干净,就是有点贵,要50元一天。住下后,考虑到当地的风俗,晚上我没有出门找发音人。

9号上午7点,我步行近2公里来到了土塘镇西边的一个小村子,这个村子在Google地图上叫“万老舍”,实际叫万老屋。后来发音人告诉我他们全村都是明朝时(令人怀疑!)从四川迁移过来的,全村40多户都姓万。进了村子后我发现看不到大人,可能是来迟了,村民都下地干活了。好不容易看见路边有几个孩子,就请他们带我去村长家。村长是一老汉,正在吃早饭。我用普通话说明来意,他没听懂。我请带路的孩子用土塘话翻译给他听,他明白了,就叫那个孩子带我去找另一个人。等我摸到那户人家的院子里时,才知道我要找的人已经放牛去了。我又费口舌请他的大儿媳把他找回来。

这位发音人是我这些天来所遇到最难应付的一位。他是土生土长的土塘人,其父是地主,所以读过书。他与家人说话时用白读音,但调查时他说出来很多文读音。而且,每当他说出一个字音我跟在后面模仿以确定音值时,他就会迅速改变他的发音以适应我所发的音,这种反应几乎让我的调查无法进行。如此,我只得在调查过程中突然问已经问过但不确定的字,这个时候他说出来的都是最自然的音。而且,在调查过程中你问他一些音节是怎么发音时,他死活不理你,但休息时他就会不停地说话。遇到这样的发音人,只能发挥你的应变能力了!

五  结束调查

这次我对三省四县八个乡镇做了专题调查,调查过程中有几点体会。

平时呆在语言所里,每天看着那些丰富的方言调查报告感觉没有必要出去做调查,但是这次调查使我改变了这一看法。记得在做调查前期准备工作时,曹志耘师说要去一些有特殊方言现象地方听一听。这次调查使我对一些已有定论的语音现象有了新的认识,而这些认识对于厘清一些看似无法理解的方言演变现象有很大的帮助。这大概是曹志耘师平时督促我们多调查的原因之一吧!

这次进村调查对我的震撼很大。一般来说,村子里60岁这一代人是根本不会说普通话的,甚至听不懂。他们是目前中国农村汉语方言的保有者!但是由于剧烈的社会变革,农村的青壮年一代基本上都出门打工了,他们势必把普通话带回家乡。再加上现在中小学教育都用普通话,即使不用普通话,也是用方言的文读音进行教学,小孩子所说的方言已经不纯正。我在通城十里市和余干玉亭镇都调查了不同年龄层的人,深刻感受到普通话对方言的冲击。面对方言所受到的剧烈冲击,加快语言保存工作是如此重要而又紧迫的工作!(曹志耘《论语言保存》,《语言教学与研究》2009年第1期)

这些天进村子找发音人得出了一些经验。像我这种调查,需要的是60岁左右、读过几年书(至少读完小学)、土生土长、并没有长期外出经历的男性,符合这种条件的人在农村不少。但是在找到合适的发音人之前,一定要注意这几条:一是这个发音人要明白你在做什么。如果发音人对你的工作不了解,那他在调查过程中是不会很好地配合你。就像都昌土塘镇的老派发音人,我在调查中问他一些字音的细节问题时,他死活不理你。不过这样可以锻炼自己的听音辨音能力。二是在找到你认为合适的发音人之后才告诉他当发音人会有一些报酬,否则就会遇到为了那点报酬而耽误你调查的情况。他会告诉你他识字,实际上他识字不多,然后遇到一些不认识的字就瞎说。我在余干玉亭镇就遇到这种情况。遇到这种类型的人要立刻换发音人。这就显示出进村找发音人的优点了。但是你一定要在调查前告诉他当发音人是有报酬的,否则有的发音人会对你的调查不认真地配合。三,在县城或者乡镇上找发音人很难,但在村子里很容易找到你想要的发音人,而且可以随时更换。但是这只能局限于寻找年龄大的发音人,找50岁以下的就难了。因为现在农村基本情况是青壮年都出去打工,只剩下老人和儿童了。

这次调查是我第一次独自调查,调查过程中显现出经验和能力的不足。但这次调查只是一个开始。

http://www.chinadialect.com/info_view.asp?id=388
這麼容易就住進了村民家, 他們不怕壞人?
最愛還是閩東語(Eastern Ming Language)..., 欲罷不能.

 平上去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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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查很辛苦的吧,时间紧,经费少。辛世彪说秋谷裕幸长年田野调查、舟车劳顿,患上了各种病症,甚至是严重的心脏病,曾经住院治疗,平时也是药不离身。这是所谓对学术坚韧与执着的人。至于其他人,为了节省经费补贴家用,可能随便找几个人读个字表应付了事,调查出来的东东是否具有可信性只有天知道。
如果有钱,大可以住在繁华地方,调查时包辆车下乡,不过一般的学生大概不会如此阔气。在村庄里看见面善的人家,住下来大约也无妨。虽然吃住不太好,但一般不会很贵,而且能够节省时间精力。至于是否会发生意外,那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 本帖最後由 在山 於 2010-1-2 19:44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