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母类化的痕迹?

潮州话里,有一个常用的疑问词,表示how,why的意思,音为/tso213->53 ni55(->11) /, 写作白话字是tsò-nî/nī, 日常交际大家经常写成同音字“做年” ,甚至以国语音tzuoh-nian来调侃。也有写作“做呢”的。比如:兹件事着tsò-nî物?=这件事得怎么办?  Tsò-nī伊遘丁(kàu-taⁿ)还无来?=怎么/为什么他到现在还没来?

不过这两个字究竟是什么呢?鄙人见过的各种写法中,有一种是把这两个字写作“怎的”。怎的/怎地 这个词组在宋元白话中倒是很常见。《京本通俗小说·西山一窟鬼》:“我家中浑家却不知怎地盼望。” 金·董解元 《西厢记诸宫调》卷六:“你试寻思,早晚时分,迤逗得鶯鶯 去,推探张生 病,恁般闲言语,教人怎地信?”《儒林外史》第四五回:“这是王父母前日在仁大典吃酒席上亲口説的,怎的不确?”

可是,怎的/地 按道理应该是读tsà-ti才对,为何却成了tsò-nî? 这个没有人进行过解释。

今天又重看了一下福州话的声母类化(或呼之为辅音同化)。发现这个却可以用在这里。试释如下:

福州语有一条声母类化,是:上字以鼻音收尾,下字声母若为t, th, l, s, 则会类化为n。

这里,的/地 的声母t>n,正好符合这一条,但是这就要求,上字应该是鼻音收尾,可是潮州话的“怎”现在却是读tsà, 是开尾。

联系到现在潮州话没有声母类化,那么这种类化的痕迹必然是比较久远之前的。也就是说,还要考虑这“怎”字在久远之前的读音,而不是率尔以今读开尾而否定之。

也就是说,要想t>n类化发生,必须证明“怎”在之前的读音是带鼻音尾的。

《康熙字典》中“怎”条云:【五音集韻】子吽切。語辭也。五音篇中此字無切脚可稱,昌黎子定作枕字第一等呼之,可謂正矣,今此寢韻中,精母之下立切脚,其吽字,曉母下安呼怎切,兩字遞相爲韻切之,豈不善哉。◎按此字,廣韻,集韻皆未收,唯韓孝彥五音集韻收之。今時揚州人讀爭上聲,吳人讀尊上聲,金陵人讀津上聲,河南人讀如樝。各從鄕音而分也。

而广州人是读tsam阴上声。

所有这些证据表明,怎字原来是有一个m尾的,符合前字为鼻韵尾这一条。

当然,它究竟是在怎的m变成n之后才产生了后字类化(tsàm-ti>tsàn-ti>tsàn-ni>tsà-ni>...>tsò-nî),还是在m还没有变化时就已经实现了这一类化(tsàm-ti>tsàm-mti>tsàm-nti>tsàm-ni>tsàn-ni>..>tsò-nî)?从音理上看,两者好像都有可能。

至于“怎”丢失鼻韵尾的原因,可以视为是后字类化为n后,连读中tsàn-ni中间的-nn-被reanalyze(再分析)为-n-并归属下字,然后怎就变成tsà了。另外,上面《康熙字典》提到的“河南人讀如樝”也可以作为一个佐证,樝,【集韻】【韻會】【正韻】莊加切,音渣。也是“怎”丢失鼻韵尾的例子。而a-o的互变在潮语也是常见的,一般a是文读,而o是白读,比如恶,文读ak,白读oh。这a>o也可以视为元音高化的结果,高化的动因则可以归为后字元音i是高元音的影响。

当然,在声调上比较奇怪。这个怎应该是上声,但潮语中的怎却有去声tsà、上声tsá二读(林伦伦的字典是只收上声,有正音之嫌。因为现实中根据变调判断,读去声的情况居多)。“怎的”一词中更是只有去声tsò一读。另外类化后的“的/地”强调时读nî, 不强调时读轻声,接近阳去nī。阳去的读法则和“地”一致。古书书证有“的”“地”二写法,证明这个词后字的调本身就有变化,这也符合疑问类词汇的特征。

不过,怎字还有一个读音,是在词组tsăi/tsāi-seⁿ 中, 一般写作“怎生”,是“如何,怎样”的意思。比如:汝睇我功课怎生样?=你看我功夫如何? 这个“怎” 又是如何会变成tsăi/tsāi,则我目前还想不出合理的解释。怎生这个词没有发生类化,或许是潮语中的s没有t, th, l那样容易类化(这点可能和福州不同),潮语的s更多和h会互换,比如 sek-hek, suk-huk, sư̄-hư̄等。
从怎生的用例来看, 唐·吕岩 《绝句》:“不问黄芽肘后方,妙道通微怎生説?” 宋·辛弃疾 《丑奴儿近》词:“更远树斜阳,风景怎生图画?”《水浒传》第五七回:“我有万夫不当之勇,便道那廝们全伙都来,也待怎生!” 清 洪昇 《长生殿·重圆》:“天路迢遥,怎生飞渡?”
这个说法的年代,应该比怎的/地要早些,大概是至少唐代就已经出现了(怎的似乎是宋代出现)。它的例子似乎表明,它没有到发生声母类化的时期(宋元?)就已经失去韵尾了。但这样的话,无法解释上面怎的一词的演变轨迹(怎的的演变正是基于怎有鼻音韵尾的前提的...总不能让韵尾消失了又突然恢复)。所以这个很棘手。或许可能的解释就是潮语中的s不属于可类化的序列,或者不属于可类化成n的序列(成h?),那么就可以假定到了宋元时期“怎生”仍然有韵尾但却不发生类化变成tsàn-neⁿ,而保留了tsàn-seⁿ。后面n的消失由于不象“怎的”一样有两个n可以实现直接的再分析省并:tsàn-nî->tsà-nî,这里的n-s无法省并,但整个“怎”在潮语中失去鼻韵尾的演变是大趋势,于是有可能由于n的舌位(上齿龈)导致在“怎生”中丢失的鼻尾-n由一个舌位接近的高元音i代替,an变成ai,完成tsàn-seⁿ->tsài-seⁿ 的演变。至于现在读阳上或阳去,由于这类是常见的口头疑问词,调值相近的调类之间讹异度很高,暂时无法解释。

说起来,闽南的“按尼”(这样?),潮汕是说“按兹生”àng-tsí/tsièⁿ-seⁿ,多省为“兹生”tsí/tsièⁿ-seⁿ, 揭阳还有一种说法是“àng-heⁿ”, h-s互换,这个heⁿ<seⁿ很明显,可见是“按生”<"按兹生"变来。也就是说,仍然属于“X+生”这一个构词系列。循此,或许闽南的“按尼”也是“按生”<"按兹生"变来?其中这个“尼”,竟然也是“生”字的类化(循福州的s在鼻韵后类化为n之律)??不过,这样的话,潮州和闽南的s的类化,似乎就发生了分歧,潮州的s没有类化为n,而是不发生类化或与h互换(这种互换目前看不出规律,似乎在开口韵尾也好,在鼻韵尾也好,都会这么变,即可谓ending-independent);而闽南却会和闽东一样,s在鼻音韵后类化为n?

由于这种类化目前已经无活生生的例证,只有石化在个别词组中的历史痕迹,我这些说法也都仅仅是一种wildest的猜测罢了。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可也。
Tshṳ̂-pui Avalokiteśvara Phŏ-sat pó-hō tshuân-ke-nâng jît-jît phêng-an!
蹉跎莫遣韶光老 人生唯有讀書好 學須靜也  才須學也

--------------------------------------------
潮州话八调代表字:
1胎tho 2讨thó 3退thò 4托thoh
5逃tô 6在tŏ 7袋tō 8夺tôh
潮罗特殊变体:[ɯ]=ṳ=ur;[ã]=aⁿ=an;
[aʔ8]=âh=a̍h;[ts]=ts=ch;[tsʰ]=tsh=chh
文章写这么长 ,粗略看了一遍。和潮汕话对应的“怎么样,为什么”在福安话中有[tsɔ ni pɔ] 和[tsɔ mi nɔ],两者意思差不多,但[tsɔ ni pɔ] 的口气要重一点。本字我不清楚,福安话中现在还有不少音原来读作[-m]的韵尾,连读时被作为后一个字的声母,不知两者是否有关联。这两个音貌似和潮汕话的tsò-nî/nī有某种关联。
ʔ  ħ  ç  β  θ  ʃ ʒ         |       ø  œ  ɔ  ɛ  ɪ ʊ     |     æ  ə  ɑ  ɯ|
阴平1边  阳平2便(~宜    阴上3丙 阴去5变 阳去6辨  阴入7鳖 阳入8别
正是 ciáng-sê:  tsia nɛi < tsian nɛi < tsiaŋ nɛi < tsiɑŋ sɛi
tension
剪刀
潮州叫ka to 鉸刀
泉州叫ka lian(據《閩語研究》) <廈門叫ka tsian(《廈門方言誌》)

椅條
很多地方叫i tiau 也有很多地方叫 i liau (廈門泉州都有如此叫)


記得大多數的方志記成hia~ 不過《閩語研究》記成nia(泉州)跟我們那邊的叫法一樣,不過泉州方言誌卻是記hia~
顯然日母在閩南話中大多數變成來母、日母,少數變成匣母,如魚 之類的


棋子 li (不知道l是否來自日母的dz)
子 tsi
怎樣 tsainn iunn ->tsiunn a 怎樣(合音成tsiunn) 啊
一百五十年前從永春安溪德化搬到尤溪街面的 還是叫tsainn iunn

安怎 an tsoann ->an noann (ts-被前面的an鼻音化)
這是臺灣的叫法 廈門傾an tsoann 臺灣傾an noann  
其實也可以這么看 an tsoann->an loann->noann (l在鼻化韻前變n)就像我們的ka tsian 鉸剪->ka lian
奶奶 我們這邊叫am ma居多 a ma阿媽->am ma

應該都跟同化有關系,不一定跟聲母類化有關
语言还是得从历史谈开始,以前看过中国的移民史只知道粤东地区一般是闽地的移民,忘了具体从哪个地区什么时期移民到粤东的。建议使者给我们上上粤东的移民史
ʔ  ħ  ç  β  θ  ʃ ʒ         |       ø  œ  ɔ  ɛ  ɪ ʊ     |     æ  ə  ɑ  ɯ|
阴平1边  阳平2便(~宜    阴上3丙 阴去5变 阳去6辨  阴入7鳖 阳入8别
akin又给我出难题,这个是大工程啊。现在底块有许种时间。

声母类化从本质上也是一种同化,只是一种比较特殊的同化现象。袁家骅的概论里面就把声母类化称为“辅音同化”。但这种跟一般意义上辅音同化又不太一样。

鸿雁可以去看看。其实你刚才提到的:
剪刀
泉州叫ka lian(據《閩語研究》) <廈門叫ka tsian(《廈門方言誌》)

椅條
很多地方叫i tiau 也有很多地方叫 i liau (廈門泉州都有如此叫)
这种就和类化中的那条“前字开尾韵,后字声母若为t,th,l,s,则都变l”非常相似。这个和“怎的”可能经历的“前字鼻尾韵,后字声母若为t,th,l,s,则都变n”是不同的。类化的特殊就在于,它使得几个发音部位接近的声母都变成同一个“类”,比如:

[0+] t,th,l,s----->l
[n/m/ŋ+] t, th, l, s----->n

这个过程和一般简单的辅音同化(如a ma->am ma,kam jat->kam mat)不太一样。当然,声母类化本质上也是一种“顺同化”现象。我之所以采用“声母类化”的说法,是想了解是否这种特殊的辅音顺同化现象,竟是闽语这一支的特殊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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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胎tho 2讨thó 3退thò 4托thoh
5逃tô 6在tŏ 7袋tō 8夺tôh
潮罗特殊变体:[ɯ]=ṳ=ur;[ã]=aⁿ=an;
[aʔ8]=âh=a̍h;[ts]=ts=ch;[tsʰ]=tsh=chh
你所举的情况在福安话中同时存在
第一种:
前一个字的韵尾为开韵尾或入韵尾时,
当后字声母为t,th,声母类化为l
k,kh,h  ---->0
p,ph ------->β
θ,ts,tsh----0,l或ʒ
前一个字的韵尾为鼻音韵尾时,
t,th---->n
k,kh,h------->ŋ
p,ph ------->m
θ,ts,tsh--->ŋ,n,ʒ
另一种就是你说的辅音同化,这在现在的福安话中还是大量存在,虽然很多人只用一个鼻音韵尾ŋ,但还是有不少m和n的读音残留在现在的福安话中,如:咸江[kaem koeng] 连读[kaem moeng] ,面布(毛巾)[mein pu]连读[min nu]
ʔ  ħ  ç  β  θ  ʃ ʒ         |       ø  œ  ɔ  ɛ  ɪ ʊ     |     æ  ə  ɑ  ɯ|
阴平1边  阳平2便(~宜    阴上3丙 阴去5变 阳去6辨  阴入7鳖 阳入8别

回復 #8 akinchen 的帖子

我上面说的类化的规律,是来自福州话的。我只是借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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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州话八调代表字:
1胎tho 2讨thó 3退thò 4托thoh
5逃tô 6在tŏ 7袋tō 8夺tôh
潮罗特殊变体:[ɯ]=ṳ=ur;[ã]=aⁿ=an;
[aʔ8]=âh=a̍h;[ts]=ts=ch;[tsʰ]=tsh=chh
有一个词不知道算不算是声母类化或者是什么现象?单纯的同化似乎又解释不了,大家帮忙看一下。

木棉,在揭阳潮语称之为“莫连” mok8-liang5,木棉花称为莫连花。个人感觉似乎是由 木棉 的文读音变化而成,木文读mok可以理解,但棉文读是miang5而非liang5,所以这里似乎是声母m变成了l,即有:

miang>liang的声母变化。

这种怎么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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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逃tô 6在tŏ 7袋tō 8夺tô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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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ʔ8]=âh=a̍h;[ts]=ts=ch;[tsʰ]=tsh=chh